當(dāng)代大畫家李苦禪撤手人寰駕鶴西游的時候,我的老師許麟廬正在山東旅行。許老聽到噩耗,立即咽淚登車,馳奔北京。到了苦禪靈堂,他跪倒就哭,人拉他起來,他又跪倒。許老也是滿頭白發(fā)的人,六跪靈堂,長慟不止,哭得幾乎背過氣去。他和苦老,同是齊白石大師身邊的弟子,手足之情,比一奶同胞還親。師兄師弟,年輕時在白石左右,一個是左膀一個是右臂。處在逆境,一個燒餅掰作兩半兒充饑。畫畫兒,畫瘋了,兩個人一夜之間畫一刀紙,一百張。這會兒苦禪一去不歸,許老恨不能隨蹤而去。那哭是真正的撕心裂肺,哭得眼睛要出血,好幾個年輕人才把他從靈前拉起來。第二天,許老坐公共汽車到海淀,到我家來,進門說:“靜霆啊,苦禪兄走了......”又嚎啕起來,這回是在“家”里哭了,而且當(dāng)著我和我的妻子,當(dāng)著晚輩的面兒。許老失去了大師兄,就像是孩子失怙一樣,那種絕望和悲傷,真情的傾瀉,讓我永生永世都忘不掉。透過八家迸濺的淚花,我能看見兩位畫家大半生相滿以沫,走過坎坎坷坷的路,感受到那種滲透著深深文化氣息的知性的友誼,是何其珍貴。
那日,我的妻子做了老師愛吃的餅,弄了幾樣 好菜,還有好酒,可老師吃不下飯去,看許老骨瘦形銷的樣子,我們執(zhí)意請他休息一會兒,睡個午覺。誰知,許老剛躺下,又爬起來,大叫“拿宣紙來”。我那時經(jīng)濟不大寬裕,哪里有好宣紙存用?翻箱倒柜,才找到兩張半生不熟質(zhì)量低劣的四尺宣紙,兩只和炊帚差不多的破毛筆。許老捉了筆就在四尺宣紙上橫掃。他哪里像是作畫,簡直是要劃破陰陽之界!他筆筆中鋒,帶醉帶淚寫梅花。只聽見宣紙沙沙地響,力透紙背,情透紙背。毛筆直沖斜行,猶如劍器在許老手中揮舞。他把痛悼師兄之情,傾灑在紙上,朵朵梅花都是淚!老師畫枝干的時候,一言未發(fā),該點蕊了,說了四個字“泥里拔釘”。梅蕊雖“拔”了出來,可他卻無法從情感中自拔。
這張四尺白梅花,干濕濃淡、墨色淋漓,疏影橫料,筆意縱橫。筆墨狂放霸氣、直追寫意開山祖師徐青藤。不僅間難得如此珍奇、就連許老自己也絕對不可能再畫第二張。就像人不可能誕生兩次一樣,這幅佳作不能克隆,不可重復(fù),甚至不能臨摹。那個年代,那個下午,許老那種橫掃千軍的運筆速度,那種大悲大慟之后,尋覓到的/唯一的恣意渲瀉情感的方式,也絕對沒有第二回。
白梅,已經(jīng)成為我的傳家之寶。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,我和妻子才會小心翼翼地把這張畫兒展開,來一番精神饕餮。我不敢拿到裱畫店里去裱褙,怕裱壞了。仔細(xì)想想,它昭示了一個道理:在中國畫界,松竹蘭梅筆情墨意,難免重復(fù),可至珍至寶的神品,不是百無聊賴時的遣興,不是吃得太飽了做的消化運動,也不是文人的游戲,而是在筆端凝注了濃烈的情感,集人生和藝術(shù)的體驗,在某一個特別的時間流程中創(chuàng)作的東西。公元五世紀(jì)著名書家王僧虔說“書之妙道神采為上”,是深知其中三昧的?!懊睢敝荒堋懊睢痹凇吧癫伞保娜四惋w揚的神采,并非呼之即來,揮之即去的,必得集人氣、情采、天時、地利諸多因素為一體的時候,才可得其“神”。所以王羲之只有一部《蘭亭集序》。寫意大師梁楷給我們留下的絕佳作品寥寥。齊白石也不是張張畫兒都是“絕品”。所謂“意與靈通,筆與冥運","書道玄妙,必資神遇”,古人早已為之感慨萬端了。正因為如此,神在,許老的白梅在。開卷總有一股真氣撲面,那種感覺,常常是唯見神采不見梅花。白梅,似乎是另一種文學(xué),一種情感的符號,從這個角度認(rèn)識,文人書畫的確是十分個人化的行為。中國畫中的潑墨大寫意,因為宣紙毛筆的特質(zhì)、因為水墨色在剎那間的碰撞、沖殺和交融,好作品的誕生有些偶然性。那些神來之筆,甚至畫家自己也始料不及。
那天,麟廬老收了筆,兀自對著那張白梅看了好半天。我大氣也不敢出。心里癢,想要這幅畫兒,可是不敢說。沉吟半晌,許老說,帶上,到我家蓋上章子,給你了。我張著嘴喘氣。我不知道說什么好。
記得白石老人贈給我老師的一幅畫上題了一行字,大意是:是許姓好子孫,當(dāng)寶之。許老沒有在這幅白梅上題這些字,可我會珍藏好的,因為,至情無價,靈感無價,白梅無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