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藏鐵路軼事之二:小魏的故事

2023-02-08 10:00 作者:陶冶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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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納赤臺時,隊里的食堂距離我們的宿舍有二三百米遠(yuǎn),地質(zhì)組的成員時常結(jié)伴同行去吃飯。到了傍晚拉上裝著汽油桶的架子車去吃飯,回來路過昆侖神泉時往汽油桶里灌滿水運回宿舍,作為日常洗漱生活用水。每與小魏同行,總是聽他講一些工作和生活中的瑣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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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獻(xiàn)身西藏

小魏常念叨,等掙到錢了,就讓在老家鄉(xiāng)政府上班的老婆辭職,到蘭州來找個活,眼神里充滿了對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憧憬。

小魏喜歡練字,一手鋼筆字寫得非常漂亮。唐古拉兵站背后的山坡上有四個用碎石擺放的大字“獻(xiàn)身青藏”,字體工整,布局精巧,隱隱透露著剛?cè)岵?jì)的藝術(shù)氣息。那是小魏在2000年青藏線初測時,利用工閑時間一塊石頭、一塊石頭碼放的。

無獨有偶,就在小魏去世的那天2001年6月1日,時任鐵道部某司領(lǐng)導(dǎo)調(diào)研青藏鐵路勘測工作,到達(dá)安多勘測隊駐地慰問,在隊里準(zhǔn)備的留言簿題詞:“獻(xiàn)身青藏,萬古流芳”。這八個字,后來我在某本有關(guān)青藏線的文集里也見到了。

小魏常常一個人在山溝里溜達(dá),是排遣寂寞,思考人生,或是探險尋寶。有一塊翠綠的昆侖玉獅就是他在納赤臺后溝里尋到的寶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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納赤臺距昆侖山口玉石溝四五十公里,西大灘至納赤臺一帶的山溝里也能見到昆侖美玉,大家撿到的玉多以奶白色羊脂玉為多,獨小魏撿到一塊綠色的玉石,約兩個拳頭大小,很正的翠綠色,質(zhì)地細(xì)膩堅硬,色澤透亮溫潤,唯一的缺陷是節(jié)理發(fā)育,然而就是因為節(jié)理成就了它鬼斧神工的天然造型,活脫脫一只仰天咆哮的雄獅。雄獅擺在我們?yōu)鯚熣螝?、臟兮兮的宿舍兼辦公室的圖板上堪稱鎮(zhèn)宅之寶。小魏喜歡,稍懂點玉、喜愛原石的人都喜歡!好幾次被上面下來檢查的領(lǐng)導(dǎo)看中想奪人所愛,不待小魏發(fā)話,直接就被我給拒絕了!

荒涼凄苦的高原生活常常讓人情緒低落,年輕人過剩的荷爾蒙又無處發(fā)泄,為此我們常常伴著電腦里放出的《青藏高原》《向往神鷹》等流行歌曲,撕心裂肺地怒吼。常常吼到嗓子沙啞,不能言語。一日我因吼歌太晚,早晨睡懶覺沒去吃早飯,吃飯回來的小魏高興地喊我:“王工,今早的清湯羊肉真香,我吃完后用我的飯盆給你帶了一份,別嫌棄啊,我的飯盆是洗干凈后盛的!”

小魏很念鄉(xiāng)情。年前青藏線初測時在安多認(rèn)老鄉(xiāng)的往事,他講過不止一次。他說安多的小賣店都是秦安人開的,這些小商戶以前都是秦安的貨郎擔(dān)子。就是我們小時候在鄉(xiāng)村常見的那些一根扁擔(dān)、兩個貨箱,搖著撥浪鼓走家串戶賣針頭線腦、顏料調(diào)料的小商販。貨郎擔(dān)子一路西行,來到這海拔5000m的高原牧區(qū)留置下來的,慢慢就有了安多的個體戶,小賣店。他常得意地擺弄一把小手電筒,說是年前認(rèn)識的一個老鄉(xiāng)送給他的。

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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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修建青藏公路而獻(xiàn)身的人民解放軍雕像紀(jì)念碑


“獻(xiàn)身青藏,萬古流芳”、神秘的昆侖玉獅……常常使我浮想聯(lián)翩。

“你常在外面跑,到了神山、寺廟、道觀可以上香、磕頭,但一定不要隨便許愿!”姥姥在世時常告誡我。


二、世界的盡頭是格爾木

打開百度輸入“青藏線魏軍昌”,出現(xiàn)頻率最高的是:“冉理至今記得在開工前一個月的一天凌晨,鐵一院蘭州分院年僅28歲的助理工程師魏軍昌因嚴(yán)重的高原反應(yīng)導(dǎo)致急性肺水腫、腦水腫搶救無效而離世。當(dāng)時他的妻子正懷有8個月的身孕。”(注:冉理時任鐵一院總工程師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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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藏線


記得大概是5月20日,因為西大灘附近的一段陡坡掛線,地質(zhì)組建議隊上安排改線,小魏是跟隨改線的隊伍離開格爾木的,幾天后又直接到達(dá)了安多,住在安多物資轉(zhuǎn)運站。

2001年6月1日傍晚,副隊長兼教導(dǎo)員老朱喊我和幾位在格爾木整理資料的同事到院指揮部去,路上朱隊面色陰沉,聲音凝噎地說:“小魏不行了,在送往格爾木的途中可能已沒有生命體征了”。

為了進(jìn)一步印證消息的準(zhǔn)確性,朱隊帶我們走進(jìn)了院指揮部讓平總的辦公室,當(dāng)讓總再次確認(rèn)小魏已逝世的消息時,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,涕淚四濺,幾近崩潰。憤怒地斥責(zé)指揮部的領(lǐng)導(dǎo):“你們都是一群草菅人命的贓官,格爾木這么多醫(yī)院,你們設(shè)立了自己的中心醫(yī)院,把大夫、藥品、救護(hù)車、氧氣瓶等等救命物資囤積身邊,你們守在格爾木怕死,讓我們的前方將士冒死拼命,海拔5000米的安多居然沒有配置一名隨隊醫(yī)務(wù)人員,一個隊就帶兩個小氧氣罐……”,我氣急敗壞地怒吼:“你們就是劊子手!”

從指揮部出來去醫(yī)院的路上,我滿腦子都是小魏的身影,眼淚就像斷線的珍珠不停地流淌。不相信,怎么會,明知希望渺茫卻又心懷不甘的我和幾個同事守在醫(yī)院門口,焦急地等待護(hù)送小魏的車輛到來,我們都在心中默默祈禱,希望老天能大發(fā)慈悲放過小魏,希望我們聽到的消息都是假的,希望小魏能起死回生,讓我們只是虛驚一場。

一直等到6月2日凌晨3點左右,兩輛豐田越野車疾馳而來,緩緩?fù)T卺t(yī)院門口。十二隊蘭格教導(dǎo)員從前車跳下來,“快,小魏就在后面的車上?!彼s緊招呼我們抬人,配合等待急救的醫(yī)護(hù)人員。

后車的副駕車門打開,隊上的試驗員海兵跳了下來。又瘦又黑,面色蒼白的海兵指了指后面的車廂,輕聲告訴我們:“人到沱沱河就沒有氣了!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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沱沱河


我打開后車廂的車門,小魏斜斜地蹩在后車廂的座位上,面如死灰,腿腳冰涼,連嘴角滲出的血跡都已變成了暗紅色,小魏走了……

我們七手八腳,把卡在車廂的小魏搬出來,放在急救床上,醫(yī)護(hù)人員象征性地?fù)尵攘艘幌?,宣布了小魏的正式離世!隨后小魏被我們推去了太平間,放進(jìn)了存放尸體的冰箱里。

6月3日夜,忙活了一天的朱隊邀我去看看小魏。我倆來到醫(yī)院,穿過幽暗狹窄的小巷,來到了太平間門口。守門的老頭問明身份后,打開室內(nèi)光燈,放我倆進(jìn)去,指了指墻邊的一排冰柜,告訴我們柜子的編號。我和朱隊打開門閥,用勁拽出冰柜,僵硬的小魏就躺在我們面前了。

朱隊紅著眼睛,眼里噙滿淚水,輕聲念叨:“小魏,我們看你來了!”,然后指指小魏的額頭讓我看,“你看,這兒好像蹭破皮了”,話音未落,冰箱里忽然傳出“咣——咣——”兩聲巨響,我倆嚇得往后一閃,頓時汗毛倒豎,冷汗直冒,腦袋嗡的一下,小魏這是要詐尸么?待醒過神來,趕忙問看尸人是咋回事情,看尸人告訴我們是冰箱啟動了制冷。

是夜,回來躺在賓館的床上一夜無眠,滿腦子都是小魏從冰柜里坐起來的畫面。其實,真心想小魏能詐尸還魂!

又幾日,小魏再次被我拽出冰柜,裝進(jìn)尸袋,抬上靈車,送到了四百多公里外的德令哈殯儀館。


三、德令哈之夜

“德令哈是蒙古語,意為金色的世界”。

德令哈市建政于1988年,是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,是全州政治、教育、科技、文化中心,也是海西東部經(jīng)濟(jì)區(qū)中心。

1988年7月25日,詩人海子路過德令哈,在火車上寫下的《日記》。半年后海子臥軌自殺,年僅25歲。


姐姐,今夜我在德令哈,夜色籠罩

姐姐,我今夜只有戈壁

草原盡頭我兩手空空

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

姐姐,今夜我在德令哈

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

除了那些路過的和居住的

德令哈……今夜

這是唯一的,最后的,抒情。

這是唯一的,最后的,草原。

我把石頭還給石頭

讓勝利的勝利

今夜青稞只屬于她自己

一切都在生長

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

姐姐,今夜我不關(guān)心人類,我只想你。


一天,在張總辦公室嘮有關(guān)軌道交通的嗑,無意間聽他提及德令哈也在規(guī)劃有軌電車項目。“德令哈這個彈丸之地搞軌道交通,有那么多人么?給鬼坐??!”我不屑地嘴里嘟囔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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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令哈夜景


德令哈,我去過!青海省海西州首府,一個青藏高原上的小小縣級市。

我嘴上不屑,內(nèi)心的思潮卻怎么也掩不住。那天起我就時常想起德令哈,時常回憶起二十年前的那一幕幕,腦子里就像放電影一樣。

那是一個風(fēng)雨交加的夏日夜晚,我坐在一輛靈車上緩緩駛進(jìn)了德令哈殯儀館。6月了,高原的夜晚依舊很冷,風(fēng)吹得很勁,空曠的院子里歪歪斜斜地杵著幾根電線桿,桿頭稀松地掛著的幾束電線,大風(fēng)吹過,電線“嗚嗚—嗚嗚”嚎叫,燃燒未盡的花圈、冥幣的殘片在院子里四處飄蕩。

這是小魏,我地質(zhì)組的同事魏軍昌的靈車。小魏躺在后車廂的尸袋里,我坐在副駕駛座,還有兩個同事在前面的豐田越野車?yán)铩N覀兪俏绾髲母駹柲境霭l(fā)的,四百多公里,跑到了大半天。

殯儀館位于德令哈市郊的空曠原野,偌大的院子里幾盞昏暗的鈉燈發(fā)射出泛黃的燈光,除了門衛(wèi),幾乎沒見到別的工作人員,司機(jī)招呼我和我的同事把裝著小魏的遺體的棺槨盒從靈車?yán)锾С鰜?,送進(jìn)了院子中央的告別大廳。

大廳凈空很高,正面墻上高高懸掛著巨幅挽聯(lián):“壯懷憂在風(fēng)云上,詩卷長留天地間”,左右兩側(cè)的墻角擺放著兩排未掛挽聯(lián)的花圈??帐幍牡孛嫔蠑[著一張停尸臺。我們把棺槨盒先放在地上,打開盒蓋,拉開尸體袋的拉鏈,把硬邦邦的尸體抬出來放到停尸臺上,小魏的額頭有點青紫,嘴角掛著一絲暗紅血跡,嘴也有點歪斜了,一路的顛婆,衣服也略顯凌亂。同事讓看門人喊來了殯儀館的美容師,一個骷髏似的干癟老頭,交代了一下整容要求,我們就撇下孤零零的小魏離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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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令哈夜景


德令哈的街頭燈光昏暗,不見行人。街道兩旁的綠化帶內(nèi)白花花的楊樹直挺挺地立著,大風(fēng)吹過,樹影婆娑,空氣中飄下絲絲雨滴,穿著單薄的我冷得瑟瑟發(fā)抖,渾身直起雞皮疙瘩。鬼城一樣陰森恐怖的氣息籠罩在我心頭,感覺就自己就像行走在陰曹地府

這種恍若隔世的感覺,一直伴著我吃了晚飯,下榻賓館,直到躺在床上,迷迷糊糊進(jìn)入夢鄉(xiāng)。迷迷瞪瞪的潛意識里,我也覺得自己就像躺在停尸臺上的小魏。這是在哪兒呢?我甚至半夜驚醒時掐過自己,以確信自己究竟是在陰間還是陽間?


【作者簡介】

陶冶凡,甘肅白銀人,1995年畢業(yè)于河北地質(zhì)學(xué)院水工系,教授級高工,現(xiàn)從事鐵路工程勘察工作。


編輯:孫暢 | 審校:千然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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