愛之岸——記母親

寒風中的老母親

今年（1986年）5月，我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(xiāng)，叩響了家門。

隔門聽到老人鞋子在地上拖沓的沉緩的聲音，半晌才是蒼老的問話。

“誰呀？”

“我?！?/span>

終于還是遲疑著。母親，母親，您辨不出您的兒子的聲音啦？真?zhèn)€是“少小離家老大回”，而且是鄉(xiāng)音已改鬢毛衰！我的鄉(xiāng)音摻雜了京腔京調(diào)，母親您猜不出是您放飛23載的鳥兒回窠么？

門，吱吱扭扭地欠開一條窄縫兒。

哦，母親！

母親的眼睛！

那雙眼睛，遲滯地抬起來。老人的兩眼因為灶火熏，做活計熬，又經(jīng)?？奁?，還倒睫，干澀澀的。下眼瞼垂著很大的淚囊。那眼睛打量著穿軍裝的兒子，疑惑、判斷、凝固著。真是不認識啦。

“媽媽！”

我喚一聲“媽媽”，母親眼里的光立即顫抖起來，嘴唇抖動著細小的皺紋，她問自己：是？是靜霆呵？眼里便全是淚了。

母親就是這樣。她是人間最無私的；最崇高的，最偏狹的；最真摯最熱烈最柔情最慈祥最長久的。母親無私地把生命的一半奉獻給兒子，自私地渴望用情愛的紅繩把兒子系在身邊；母親崇高地含辛茹苦教養(yǎng)兒女，偏狹到夸大兒女的微小的長處，甚至護短。她的愛一直會延展到她離開人世，一直化成兒女骨中的鈣、血中的鹽、汗中的堿。

母親定定地望著我。我在這一剎那間忽然想到了在張家口、在壩上、在長江流域、在魯東，都看到過的“望兒山”。大概全世界無論哪兒都有“望兒山”，都有天天盼望游子遠歸的母親變成化石。

母親還在呆呆地望著我。那雙朦朧的淚眼?。?/span>

驀然想到了一周后如何離開，兒子到底是有些自私。我害怕到時候必得說一個“走”字，碎了母親的心。

記得十年前我匆匆而歸，匆匆而去。臨走的那個拂曉，我在夢中驚醒，聽見灶間有抽泣的聲音。披衣起身，見老母親一邊佝僂著往灶里添火、一邊垂淚。

“媽，才四點鐘，還早啊，您怎么就忙著做飯？”

＂你愛吃蔥花兒餅，你愛吃?！?/span>

如果兒子愛吃猴頭熊掌，母親也會踏破深山去尋的啊！回到家的日子，母親一會兒用大襟兜來青杏，一會兒去買苞米花，她還把40歲的軍人當成孩子。我受不住那青杏，受不住那苞米花，更受不住母親用淚和面的蔥花餅，受不住離別的時刻。

母親原本是個性情剛烈、脾氣火暴的人。她14歲被賣做童養(yǎng)媳。生我的那年，父親被誣坐監(jiān)。母親領著父親前妻遺下的一男一女，忍痛把我用蘆席一卷，丟棄在荒郊雪地里，多虧鄰居大娘把我拾回，勸說母親撫養(yǎng)。

為了這個，我偷偷恨過母親。孩提時遇有人逗我說：喂，你是哪兒來的？樹上掉下來的吧？我就惡狠狠地說：我是亂葬崗撿來的？她是后媽！

理解自己的母親也需要時空的長度，理解偏偏需要離別。

印象里母親似不大在意我的遠行。我19歲那年離家遠行，到北京讀書。大學畢業(yè)正逢十年浩劫，被遣到農(nóng)場勞動。那個風悲日曛的年月，我做牛拉犁，做馬拉車，人不人鬼不鬼。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，人人自危。我足足有三個月沒給家寫信。母親來信了，歪歪斜斜的別字錯字涂在紙上一一

“靜霆，是不是你犯錯誤了？是不是你當了反革命?。磕阋钱斄朔锤锩?，就回家吧。什么也不讓你干，我養(yǎng)活你……＂

我的淚撲簌簌落在信紙上。

母親，母親，您的懷抱是兒子最后的也是最可靠的窠！您的雙眸永遠是我生命之船停泊的港灣！

記得后來我回了一次家，您說：“人老啦，才知道舍不得兒子遠走?！闭f著聲淚俱下。那年您才40出頭。您從那年起就變得愛哭了。母親在我的信里有時淡淡地寫道：“又鬧眼病了”,“眼睛不好使了”“睫毛快拔光了”。讀到這兒，我的心立即就會浮上那雙幾乎沒有睫毛的眼睛和紅腫的淚囊，全身不由地就要顫抖起來。

可是你總是得走。你總得離開母親膝下。你是個軍人。你告訴她：軍人。你這家伙一定得剛烈，得堅強，得挺住，得忍住眼淚。你的眼角濕潤啦，你這個沒出息的漢子就要像小孩子那樣嚶嚶地哭啦。你必須，你必須控制住，控制住洶涌的感情！嗯，你到底還是不錯。嗯，你到底還是個軍人。可是你到底還是不敢看母親佝僂的背和含淚的眼。你沒有看母親的淚眼，可是你的心上永遠有她老人家的目光。

你記得還是在那年探家的日子里，你在十天假期中被童年的朋友十次二十次邀去飲宴。你記得那天半夜你在火炕上醒了酒。睜開朦朧的醉眼，你驚呆了一一母親，母親！她一直守在你身邊，一直凝眸望著你。

那時候我懂得了：母親的目光是可以珍藏的。兒子可以一直把母親的目光帶到遠方。

我攙著母親走進了昏暗的小屋。屋子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味使我感到親切，感到自己變小了，又變成了孩子。年逾古稀的父親呆呆地擁被坐著，無言無淚，無喜無悲。父親患腦血栓，癱瘓失語了。

我看見母親用小勺給父親喂水喂飯；看見她用矮小笨拙的身體，背負著父親去解手；看見她把父親的臥室收拾干凈。母親就這樣默默地背負著家庭，背負著生活的重擔，極少在信里告訴我家庭負擔的沉重。

我心里內(nèi)疚。

不孝順，你這個不孝順的兒子！

可是你還是得走。

轉(zhuǎn)眼便是離家的日子！我不知怎么對母親說離去這層意思，只是磨蹭著收拾行裝。我能感覺到母親的目光貼在我的脊背上。

離別大約是人類最痛苦的時刻了。記得，上次我探家回歸的時候，吉普車一動，我萬萬沒想到年邁的母親竟然順著門外的土坡，踉跟蹌蹌跑起來，追汽車，她喊道：

＂你的腿有毛病！冷天可要多穿點阿！”

后來，母親給我寄了二十幾雙毛氈與大絨的鞋墊，真不知母親那雙昏花的眼睛怎能看見那樣小、那樣密的針腳。

后來，母親又寄給我一條駝絨棉褲，膝與臀處，都綴著兔皮。她哪里知道，北京的三九天也用不著穿這駝絨與兔皮的棉褲。它實在是太熱了，只好擱在箱底。為了讓媽媽的眼睛里有一絲欣慰，少幾分擔憂，我在回信中撒謊說一一那條棉褲舒適至極，我穿著，整個冬天總是穿著。

謊言能報答母親么？

可是天下哪個兒女不對母親說謊？

我對母親撒謊說：我不久就會回來。我撒謊：您的兒媳婦和孫子都會回來。我說也許中秋、也許元旦、也許春節(jié)一定會來……母親默默地聽著，一聲不響。她的眼神卻回答我：兒子，我一一不一一相一一信！

相見時難別亦難，真是的。春蠶到死絲方盡，蠟炬成灰淚始干、真是的。

古詩人真是將離別和思念琢磨透了。我以為，最難將息的離別時候，當是游子同白發(fā)母親的告別。見一回少一回啦，不是么？臨走那天，我實在不敢再看一眼母親的白發(fā)和淚眼。我安排了許多同學和親友來安撫母親。

有人說，車來了，我便逃之夭夭，匆匆忙忙跑出門，匆匆忙忙鉆進吉普車。在車門關上的一瞬間，我，一個40歲的軍人，竟嗚嗚地哭出了聲。我忙把帶淚的目光向車窗外伸展，可是——

母親沒有出門來送她的兒子。

她沒有用眼淚來送行。

我不難想象老母親此時此刻的心境。兒子從她身邊離開了，她經(jīng)不起這痛苦；一個軍人告別家鄉(xiāng)回營去了，她必須承受這痛苦。

哦，母親，我知道，我還在您的眼睛里，您那盈滿淚水的眼睛，永遠是兒子泊船的港灣?？墒悄@個作軍人的兒子，他那愛的小船，卻必須遠航到遙遠的岸。

必須遠航，是的。必須。

編輯：郭林霞

【韓靜霆將軍簡介】

韓靜霆將軍，祖籍山東高唐，1944年11月生于吉林東遼。畢業(yè)于中國音樂學院。中國作協(xié)魯迅文學院教授，他集文學家，書法家、畫家、劇作家、民樂演奏家、活動策劃家于一體，堪稱文化奇人，更是當代文化大家。原空軍政治部創(chuàng)作室主任，文職將軍，享受國務院頒發(fā)的第一批政府特殊津貼。中國作家協(xié)會全委會委員，中國美協(xié)、音協(xié)、視協(xié)、劇協(xié)會員，全軍文學高級職稱評委。

韓將軍半個世紀馳騁文壇。自1973年開始發(fā)表作品，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《凱旋在子夜》，中篇小說《戰(zhàn)爭，讓女人走開》，電影、電視連續(xù)劇《大出殯》、《市場角落的“皇帝”》、《孫武》等。

韓將軍作品獲獎無數(shù)。影視劇《凱旋在子夜》萬人空巷；長篇小說《孫子大傳》被列為當代軍事文學百篇經(jīng)典之一；歌曲《今天是你的生日，中國》、《梅花引》、《斷橋遺夢》等，唱徹華夏，并成為音樂院校的經(jīng)典教學曲目；散文《黑土地》、《聽泉》、《白梅無價》、《病榻歡葉》等，選入百年百篇經(jīng)典、與史同在的散文及大、中、小學課本；其策劃任總撰稿的央視春節(jié)歌舞晚會（三屆）、文化部春節(jié)晚會（四屆）等，獲電視星光獎“最佳撰稿獎”。

韓將軍的大寫意中國畫，師從著名國畫家許麟廬。許老是寫意畫宗師齊白石的親傳弟子，與齊白石13年相伴，研墨理紙，耳濡目染，深得真?zhèn)鳌?/span>

齊白石先生說：“學我者生，似我者亡”；“要學我的心，不要學我的手”。強調(diào)“人品至上，人沒有豪氣，畫也沒有豪氣”。

韓將軍數(shù)年來，深得齊派藝術傳承，潛心研習，每日筆耕不綴。如今畫藝精進，已成本色風格。氣韻生動，筆勢奔放，滿紙豪情，令人贊嘆。逸筆寥寥，知人生之況味；尺幅之間，體天地之盈虛。

曾在巴黎、首爾、莫斯科及北京（中國美術館）、哈爾濱、廣州、福州、青島、太原等城市，還有澳大利亞和哥倫比亞駐華使館舉辦個人畫展。部分畫作分別為澳大利亞總理、挪威皇室、瑞典王室、日本橋本家族等收藏。其代表作《馬》于2003年在法國獲獎。

【首席朗誦者 牛麗君老師簡介】

牛麗君老師，瀚林文化首席朗誦官。畢業(yè)于首都師范大學英語教育專業(yè)，英國Huddersfild大學教育學院高級訪問學者。北京市工貿(mào)技師學院高級講師，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職業(yè)培訓教材工作委員會職業(yè)院校英語課與服裝專業(yè)教學與教材研究專家、技工院校教學與教材研究核心專家組英語課教研核心專家組成員。

牛麗君老師自1985年起從事教育教學及相關管理工作30余年，曾受聘于石油大學、首都師范大學、青年政治學院等高等院校，擔任公共英語、專業(yè)英語等教學工作，主編、主審及參編多本全國中等職業(yè)技術學校統(tǒng)編、國家級職業(yè)教育規(guī)劃、職業(yè)培訓等專業(yè)英語教材及公共英語教材習題冊、教學參考書，并獲得各級各類多項教育教學科研成果獎。

牛麗君老師業(yè)余愛好朗誦、舞蹈，近年來活躍在朗誦及文化傳播領域，在古塔朗誦藝術平臺、都市頭條，荔枝、微篇、美篇等音頻創(chuàng)作平臺以聲音傳播文化，做出了突出貢獻。

牛麗君老師誦讀作品詳見：3875pk.cn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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